深秋,空气里掺满了落叶的干燥气息,天空变得又高又远,缓慢移动的白云在天空里显得很稀薄。
我背着破旧的背包,穿着艾丽莎去年送我的那双靴子,套上她曾夸赞过多次的漆皮外套和暖灰色的长裤,最后再围上一条针织围巾。出门前我反复照了照镜子,尽量确保我看起来与去年没什么变化。
早上八点钟左右,我乘坐最早一班的蒸汽火车前往西北边的国境边界。在火车上,与我邻座的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她没有带什么行李,身边也没有大人陪同,但从她波澜不惊的表情看来,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孤身一人的旅行。
列车开动两个小时之后,她突然跟我说起话来。
“不必这样三番两次地看着我。”她说,“我不是第一次这样自己出来了。”
我犹豫了一会,对她说道,“你不害怕吗?自己一个人还蛮危险——”
“不怕。”她硬生生地截断了我的话,“习惯了就不怕了。”
我在心里暗自咋舌,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跟她说话。
过了一会,她突然问我:“你要去哪里?”
我往椅子里缩了缩,沉思了一会。
“河那边。”
她的眼睛里突然闪动着什么,随即又迅速地暗淡下去。
“我也要去那。”
车厢内的空气又浑浊又稀薄,我把头靠在窗边,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平原景色,没有接她的话。
自从战争开始之后,所有的土地都变得无比贫瘠,处处都冒着黑烟。土地就好像干枯的树皮一样,连杂草都长不出来。
这时她突然问我:“你要去见那边的什么人吗?”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艾丽莎在河对岸等我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嗯。她是我的……”我想了一会,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称谓来称呼她。
“……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家人吗?”
“算是吧。”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没再继续问下去。
这时,火车突然在一片荒野中停住了,车厢内泛起一阵骚动。满脸通红的列车长从人群中挤到了我们面前,带着些许歉意高声宣布道:
“我们的锅炉房出了一点……呃,问题。”
人群中有一个声音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将尽力在天黑之前解决问题。”
此时车厢内的乘客突然轰吵起来,叫骂声和抱怨声瞬时间挤满了整个车厢。邻座的小姑娘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突然,她拉着我的手,眼里闪过少有的恳切:“我们下车吧。”
“下车?!”我惊呼道,“你知道我们在哪吗?”
“我们在尼摩。”她信誓旦旦地说着,“过了这个平原就是边境了。”
“可是……”我的心中闪过一丝忧虑。“说不定火车一会就开了呢?”
“他们说的天黑之前,意思就是半夜凌晨三点。”
我看了看车厢里乱成一团的人群,再看了看她坚定不移的眼神,我犹豫了两三分钟,下定决心对她说道:“走吧。”
我们从下等舱的窗子里翻了出来,车上的人吵吵嚷嚷,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半路上,一辆顺路的马车把我们载到了边境附近。车夫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知道我们要去“河那边”之后,他沉默了很久。
他对我们说道:“从今以后,你们的日子会过得很苦。”
我当然知道未经允许穿越国境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想再荒废我的余生,这样日复一日地等下去了。于是我看了看天边缓缓下沉的太阳,对他说,“战争就要结束了。”
我们踩着干燥的野草,朝着河岸边缓慢地前进着。途中我们在一块光裸的岩石上坐下来休息,我将我的面包和水分给了她,她迟疑着收下了。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低着头问我。
我整理了一下杂乱的思绪,缓缓开口道:
“我从小在郊外长大,我的父母在乡下有个农场。艾丽莎的家离我的不远……她——艾丽莎的父亲是那一带有名的乡绅。我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合不来。”
小姑娘没有接着我的话发问,而是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听我说。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她那一头金发和天真得要命的眼神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们没有变成很好的朋友,见面时也不过是打声招呼。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想到附近的林子里逛逛,要我陪她去。她在从一座高高的岩石上跳下来的时候差点掉到小溪里去,我一把拉住了她,但却不小心跌倒在溪边的碎石上,我的膝盖磕破了皮,血一直流个不停。她就跪在我的旁边,眼泪汪汪地,一个劲地问我你疼不疼。
当时我就觉得这人真是太傻了,动不动就掉眼泪。我抬起手帮她擦眼泪,但是她一把拍开我,哭得更凶了……那个样子就像是——就像是一只无助的绿眼睛的小花猫……”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在战争中,她的父亲去世了。
不久之后,战火烧到了我们的村子里。
我不顾一切地把她拖进麦田旁边的一座废弃的谷仓里,外面是枪林弹雨,我知道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我鬼使神差地,将她搂在我的怀里,我轻轻地亲吻着她的嘴唇。她没有推开我,反而顺势扑上来抱紧了我。
那一天,我们逃到了山脚下,跟着逃难的队伍一直逃到附近的一座有火车的城市里。我们想方设法在一间租来的屋子里生活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她被她的亲戚带到了对面的国家去了。
分别之前她将她的地址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叫我记得千万要给她写信。
我永远记得她噙着泪水的双眼,“别忘记我”,她说。
想到这里时我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胸腔里充满了一股苦涩的甜蜜。
这些事情我是不会讲出来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我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姑娘,她正全神贯注地嚼着手上的那一小块面包。
“……我早就该知道的,我很喜欢她。”
我正喃喃自语着,突然觉得两颊有些燥热。
“我是不是不应该跟你讲这些?”
“没关系。”她说,“你们这些大人就爱干这事。”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想起了艾丽莎写给我的那些信。她会把那些情话藏在信的最深处,藏在双关语和四处抄来的长诗中间。她知道我根本就不爱读诗。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听听她亲口跟我说她有喜欢我——我正这样想着,把脸埋在针织围脖里,一面抵御寒风一面偷笑。可我是不会把这些话告诉她的。
“你呢?要到对面去见谁?”
金发的少女抬起头看着我,露出了自从我们见面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我的哥哥在对面。”
我看着她平静的脸,想说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似乎完全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的必要,于是我冲她点了点头,拍掉身上的泥土,起身向前走去。
“走吧。”
“嗯。”
我突然觉得前面的路在我的眼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仅仅是被风吹向两边的,在河流两岸丛生的芦苇,还有那些飘向远方的云,西沉的太阳,以及一些更加抽象的,更加遥不可及的东西——它们一一在我眼前展开了。
这大约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在河的对岸,艾丽莎正在等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