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瑞生贺
感谢你出生在这个世界√
今年的冬天和往常一样寒冷。
那个时候一场大雪刚下完,隔壁家染着一头橙色头发的女孩子跑到他家来,因为刚与母亲吵完架,一脸不甘心之余满脸还被冻得通红,头发和脸颊上有一层薄薄的雪。这个样子看起来就像冬天的时候结在树上的橘子,立香这样想道。他噗嗤一声笑出来,顺手拿过一条红色的围巾在立花的脖子上围了一圈,“这样看起来更像一只橘子了。”他不小心将心里想的东西说了出来。
“什么啊!”立花推了一下面前的男生,眉毛鼻子皱成一团,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立香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的缝。他牵着立花的手说,“走,陪你去散步。”
那个时候他也不懂得爱,能做的只是将她没有带手套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夜晚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一片皑皑白雪,走着走着,在经过路灯时立香听见她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地低着头,肩膀颤抖,大约是怕他笑话,拼命地忍着没有哭出声。立香叹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安慰的话他也讲不出来,只能让她在怀里抽泣。
“我、我不想再吃药了……”立花哭着说。
立香闻到了她洗发水的香味,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已经很努力了。”
“可是不行。”
“嗯?”
她倔强地抹了抹脸颊,红着鼻子说:“我也不想放弃。”
他笑了,没说话,她也笑了,脸上挂着泪痕,他们在雪地里拥抱。
春夏之交时的空气总是黏糊糊的,既没有冬季冰冷干燥的风,也没有夏季里干净利落的暴雨,只有躲在云层后面的黯淡日光,以及空气里无法完全蒸发的水分。
藤丸立花坐在单车后座上,看着河堤旁边镜面一样的水面,茫茫然地哼起了歌。
“真难听啊。”前座的男生笑着说。
立花没有向往常一样给他一顿暴击,反而看着面前男生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马上……要到六月了呢。”
“嗯。”
“又是一年过去了啊……”
“嗯。”
"你也快毕业了。"
单车突然停下来,女孩子在轻柔的惯性下拽住了他的校服,他回过头来笑着说。“这是跟立花一起度过的第十七个夏天。”
少女的笑脸渐渐消失,用坚定的语气说着:
“我会努力的……这次我一定会努力的。”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冬天里他说过的那样:“你已经很努力了。”
一阵风吹过来,沿着漫长的像是没有尽头的河堤,带着他的话语吹向某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无论如何,我喜欢你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记忆的裂缝从出生开始就存在,但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六岁那年夏天吃过的香草雪糕的味道,牵着隔壁家男孩子的手一起去海边游泳,第一次被晒伤的感觉,立花所有关于夏天的记忆,都是从自己的日记里读来的。
某一天,她躺在凉席上发呆,透明湛蓝的天空倒映在她的眼睛里,自言自语地说道:“以前的夏天都是怎样的呢,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妈妈停下厨房中晚饭的准备工作,探出头来问:“立花你刚刚在说什么?”
“我说……”小女孩打了个滚,严肃且天真地对着她的妈妈说道:“去年夏天我们有去哪里玩吗?前年的夏天呢?”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一开始被认为是在恶作剧,被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
立花哭着冲出家门,气呼呼地跑去敲邻居家的门。开门时立香还在写作业,脸上的眼镜还没摘下来。
立花一句话也不说,拉着他扯着他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镇上的刨冰店。他们点了两份西瓜刨冰,立香正在这小口慢咽,却看见女孩子凶神恶煞地对付着她手上的那碗碗刨冰,吃到第五口的时候,立花终于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为什么妈妈不相信我啦之类的伤心话。
立香被她的架势吓坏了,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手没注意,刨冰哗啦一下掉到了地上。
小男孩学着大人安慰小孩子的语气说道:“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立花却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全都不记得了,呜……反、正今年也会忘记的……”她又生气,又伤心,眼角淌着大滴的眼泪哭喊道:“就、就算立香现在说喜欢我,我也不会记得了。”
立香脸一下子红了,嘴硬道:“你哭的样子这么丑,我才不喜欢。”看见立花哭得更凶了,心又软下来:“好吧好吧喜欢喜欢。”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说喜欢,往后立香追问她,她却总是把脸一扭把嘴一撅说,“哼,我不记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两人上了同一所初中,又上了同一所高中。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立香只有在夏天的时候才敢跟她告白。倒也不是说要对抗什么自卑,或是强大的情敌,他在害怕不可战胜的遗忘,也害怕告白之后立花和他再也回不到青梅竹马的关系,于是立香索性就只在她记忆缺失的那段时间里对她说喜欢她,反正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但就像七彩巧克力豆里面混进几颗酸溜溜的彩虹糖一样,一把抓起来塞进嘴里的味道又甜又酸,这些感情使他混乱。他只能暗自琢磨着,试图将这些感情分门别类,贴上标签,“喜欢”“不喜欢”“喜欢”。
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喜欢那个女孩子,是在十二岁的时候。他们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晃来晃去,立花笑嘻嘻地跟他说起以前两家人一起去海边玩的事,她说她很喜欢那个堆得歪歪斜斜的城堡,因为是跟立香一起堆起来的。立花说着这些的时候,秋天午后干燥的阳光正洒在她的脸颊上,这让她的笑容看起来晶莹剔透。立香看她看得出神,“喜欢”,这个有些新鲜的词语第一次在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夏天的时候他鼓起勇气跟她告白。那是他第一次跟女孩子告白,声音颤抖着,满脸通红。立花眨着眼睛,歪着头笑着说我也很喜欢立香。她看起来什么都不懂,但却又什么都明白。三个月后,他们俩在公园荡秋千的回忆,以及他有些蹩脚的告白,连同各种琐碎的事情一起,被立花忘得一干二净了。
六岁那年立花的妈妈带着她去了医院,那天她跟立香吃完刨冰回来之后,又哭又闹,还摔坏了心爱的蓝色小熊水杯。无奈的妈妈最后还是带着她去了医院。
在做完了各项检查之后,医生通知他们说这是一种短期的失忆症,目前没有治疗的办法,康复的日期不定,恢复之后也有复发的可能。
"但是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温柔的医生笑了笑。虽然他的头发是看起来很可疑的粉红色,但却给人一种安全感。他擦干了立花的眼泪,往她手心里塞了一颗水果软糖。
"我很少说'一定'这个词,但是她会好起来的。"
那天立香一直在医院陪着她,他觉得她就像一个空了的容器,小小的身体里面什么都没有,于是他看着可怜的立花,跑过去紧紧抱住了她。而罗曼医生摸了摸两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子的脑袋说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原本这样陪你度过漫长岁月的戏码,在小孩子的期望里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宿的结局,但是到了后来他意识到自己渐渐变得糟糕。某一天他在教学楼上,看着隔壁班的同学在楼下上体育课。男生们吵吵嚷嚷地去打棒球了,还有几个女孩子在楼下掂排球,立花就是其中一个。
“真好啊……”同班的同学看着女生们白花花的大腿,若有所指地感叹道。
立花的腿好像变长了,腰也变细了,不知不觉中立花已经脱离了小孩子的身躯,与自己喜欢上她的那一年已经大不相同了。
“原来那家伙的身体已经变成这样了啊……”立香喃喃自语。
身边的同学诧异道:“原来你是个色狼吗。”
那天放学的时候立花照常跟立香一起回家,她坐在他的单车上,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平静地说:“虽然我很努力了,但是老师说我休学休了太久,可能要留级。”
立香突然一个急刹车,回过头来直愣愣地看着她,半天才憋出一句:“唉?”
“但是我想……”她看着他说,“我想跟喜欢的人一起毕业。”
男孩子嫌弃地扭过头去,内心难以掩盖的失望“什么啊,有喜欢的人。”
这下好了,强大的情敌出现了,自卑也跟着出现了,七彩巧克力豆一下子全变成了酸溜溜的彩虹糖。
星期天的时候,立香买了两个雪糕,想分给立花一个。回家的路上恰好偷听到马修跟立花在她家院子里的谈话。
"前辈不去告白吗。"
"不、不去……"
"那个人不是也喜欢前辈吗。"
“所以我才要努力地追上他……”
再往下就是什么害羞啦才不是害羞啦那个人是笨蛋啦之类女孩子之间的谈话,立香悻悻地回到家里,直到傍晚才敢去敲立花家的门。开门的时候她穿着短裤,被立香盯着的时候脸红红的,于是他的心里升起一团小小的火苗,慌慌张张地想要扑灭它没想到却越烧越旺。
“你喜欢的人是谁啊。”他进门就毫不客气地逼问道,买回来的冰淇淋被他扔到了桌子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就像个傻子一样破罐破摔。
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看见她被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一脸茫然和不知所措,心里的火苗就越烧越旺。
“谁啊,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逼到墙角,就像抓住一只想要逃跑的小动物。就像已经自暴自弃了一样,他堵住了她的嘴,气息混乱地亲吻着她的嘴唇,他意识模糊地想着原来她的嘴唇尝起来是这种味道的吗?抓住她的双手也渐渐松开了,就在这时,立花一脚踹开了他。
他们俩都愣在原地,立花惊慌失措,马上就要发飙了,立香傻傻地愣在原地,思考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但是,反正——
反正他只敢钻这健忘症的空子,在她记忆的间隙里插上名为喜欢的旗子。
立香把头低了下去,对自己失望透顶。
“反正我说了这么多次的喜欢你,你都不会记得。”
立花惊魂未定,慌张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她看起来快要抓狂了,她一边踱步一边咆哮着“这都什么跟什么”“你到底在干什么”。
最后她揪着他的领子凶巴巴地说了一句,“胆小鬼。”
后来立香找到了马修,暗搓搓地想要打听一下立花喜欢的人是谁。虽然不一定打得过对方,但好歹也得知道他长什么样吧。
“前辈喜欢的人啊……”马修停下了值日的活,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你以后会知道的。”
“不过,顺便一提,前辈她每天都有写日记哦。”马修笑着说,“还跟我交换日记呢。”
看起来交换日记这件事情使她感到很幸福。
等等,每天……?
在意识到自己的诡计或许早就暴露的一刻,立香的脸迅速涨得通红。
每天,这不就意味着——
立香飞快地冲出了教学楼。今天立花还在休学,他骑着车一路气喘吁吁地狂奔回家,车也不锁就跑去敲立花家的门。门打开的时候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看起她一直睡到了傍晚还没睡醒,一看见来找她的人是立香,马上红着脸尖叫着想要关门。
"对不起,我——"立香用身体挡在了门缝里,艰难地挤了进来。“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你一直都记得——”
立花的脸通红,一边说着不知道不知道不记得不记得一边把他往门外推,但好歹他的力气还是比她大那么些许的。两人一来二去一个不小心就摔倒在了地上。
立香赶紧起身问她你疼不疼啊有没有摔到,却只看见她用手捂着的脸下面,露出了通红的耳垂。
“即使、即使……“她有些委屈地说道。
”即使在今年的夏天,我把这些全部写在日记本里:今年又去了海边、第一次吃到镇上新开张的甜品店、马修跟我一起去拍了大头贴、笨蛋立香又说喜欢我了……可是我总是害怕,一到明年夏天我又会忘记,像是西瓜冰的味道,蓝蓝的天空,还有你喜欢我这件事。”
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渐渐平静了下来,捂着脸的手也放开了。
"我喜欢你哦,立香。”她红着脸说,“我想跟你一起毕业。"
他只感觉到一阵眩晕,在意识回到身体之前却发现自己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她,无视这过于滚烫的体温与燥热的夏天。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一直一直一直陪着你。"
后来的事都被日常淹没了,立香每天都去帮立花补习功课,每次去都给她带西瓜刨冰。在罗曼医生的帮助下,立花的病开始渐渐好转了,两人私底下会时不时地去找他玩,给他带他喜欢吃的蛋糕。
尽管为了功课立香和立花都没提要交往的事,但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立香的脑内偶尔会冒出吃水果糖接吻会强化记忆这样的离奇发言,但是看着她专心学习誓不留级的气势,转念一想还是留着以后吧。
风铃又在叮铃叮铃地响,刨冰都开始融化了,电视机里传来花火晚会的新闻通知。
立香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反正夏天还长着呢。